文 | 开心
编辑 | 郭歌
母亲是那种会提前一个多小时在候车室等火车的人,她愿意用浪费时间来换一点从容。她脸上看起来很平静,只有我们之间少见的沉默散发出一丝紧张的气氛。
办离婚的地方看起来意外的普通。它就像是移动营业厅或是什么保险公司的柜台,客服坐在里面,办事的就坐在外面。我们上前询问手续,对方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右边的一个房间说,先拍照吧。没有问询,没有关心,只有简洁高效的办事态度。
照相处已经有人了,是一对新婚的夫妇。女孩满脸幸福的挤在工作人员身边看刚拍完的红底照,男孩则笑嘻嘻地在一旁收拾衣服和包。我还在四处张望是不是还有别的房间拍照,因为心里总觉得结婚和离婚不能混一块儿,“唰——”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把红背景布像窗帘似的往两边一拉,后头的蓝布就露了出来。我还没从这设计中回神,突然反光板一闪,母亲的单人照就已经拍好了。
“你看看可以吗?”工作人员指着电脑。
母亲上周才剪过头发,今天特意穿了她最喜欢的宝蓝色呢大衣,没想到这衣服同背后的蓝布显得意外的和谐。
“你觉得呢?”母亲问我。
“蛮有派头。”
母亲一直在低头看她的照片,她有些得意地对我说,不错啊。这句话似乎又不单指照片,好像在隐约地暗示今天的事开了个好头。
母亲家风传统,说话喜欢讨口彩,老一辈流传的东西也都会好好遵守。苏州习俗七月半的时候要过节,供香烛烧锡箔,家庭成员还要按照辈分去磕头。听母亲说和父亲刚结婚的时候回家过节,父亲坚决不肯下跪,更别提磕头。轮到他的时候,他就走过去鞠了三个躬。可他嘴里偏要碎碎念,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从此被我外婆拉入黑名单,看见他就讨厌。
时间差不多了,父亲果然踩着点到了。他与母亲不同,是个事事提前规划的人,所以他从不迟到,也不早到。父亲大步跨过电扶梯的最后几节,径直向我们走来。他的表情十分严肃,身上穿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深灰色西服,手上提的是那只永远塞到爆炸的背包。他沉默甚至是有些凶狠地坐在了面向工作人员右侧的椅子上,把那只河豚似的背包砸在了地上。
父亲好像天生带有一种能力,就是把他的坏心情辐射向周围,让人猛地产生一种压迫感。乐天派的母亲最烦他这样,她坐下的时候顺势把我拉了过去,于是我就很自然地挡在了他们中间。
“这是我们的离婚协议书。”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进入一个苦大仇深的离婚角色。
“等等!把这个表填一下。”工作人员丝毫不理会他预先准备好的协议书,而是拿出两张一模一样的A4表格递给父亲。
“什么意思?我们的协议书都签好字了。”父亲的音量大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面对预设之外的状况他变得有些暴躁。
“没用的,我们只用自己的表格入档。你把主要内容填一下就行了。”工作人员并不在意,她随口解释完就又低下头去了。
“苏州就是这样呀,办点事都乱七八糟的。上海就不会……”显然工作人员毫不亲切的办事态度刺激到了父亲,他又开始小声埋怨。
父亲的大家族都是在上海的,只有他们家当年因为历史的原因留在了苏州,所以父亲的内心一直非常向往上海。他总会不断地向我们描述他童年在上海的所见所闻是多么得新鲜,上海的一切是多么得发达先进,但他末了总忍不住多说一句,苏州和上海一比真的就是乡下。
母亲对他的上海是非常不屑的,她在背后也会拉拢我说我们苏州人才看不上他们的大上海。我小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带我去上海见世面,开眼界,但母亲一次都没有同行过。每次如果我回家的时候兴高采烈,母亲就会十分不高兴,还要阴阳怪气地说:“那你也去做上海人吧。”可如果我玩得不开心,或是说无趣,母亲就会十分高兴。甚至是加倍补偿我各种好吃好玩的,然后告诉我还是苏州好吧。母亲对上海有一种固执的回避,即使现在苏州到上海的高铁就半个小时,她也从不愿意去。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喜欢大都市风情,还是一直在和某个上海人暗自较劲。
母亲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作回应,装傻充愣,就当这事完全没发生过。或者说,念错字在母亲心里并不觉得十分丢人,父亲这种文化人的痛点,她不懂。她不爱文学,也不爱艺术。父亲当年因为母亲长得像邓丽君而对她一见倾心,结果母亲却是天生的五音不全。可这些都不影响母亲享受自己的生活。小时候母亲在我心里的形象就是一座延绵起伏的大山,因为她总在睡觉。夏日的午后,我会缩在她侧身投下的阴影里,看着阳光把她身躯的边沿照亮,仿佛日出。而随着呼噜声越来越响,有时也能产生地动山摇的错觉。
父亲写完了他的部分,把表格推了过来。
“我看不清,你帮我写吧。”母亲对我眨眨眼。其实从很早起只要有我在的场合母亲就都会让我代笔。父亲常说母亲智商不高,但情商很高。她总有办法哄得别人开心,然后给她帮助。但父亲不是,他总是自视甚高,就算别人愿意帮他也要被他打量怀疑。
表格还到了父亲的手里,他对照着带来的协议书,打算把上面的内容一条一条地誊写到小格子里。他写的时候非常认真,眼睛用力到仿佛在瞪那张表格。
工作人员抬起头,看到写得密密麻麻的表格,她也吓了一跳。
“你们有债务吗?或者房屋纠纷?”
“没有的。”母亲淡淡地说。
“那简单写写就好了,不用写这么细的。”工作人员好心建议道。
“这么搞真是麻烦死了!”父亲完全不理会工作人员的话,仿佛在报复什么似得用力压了压誊写的协议。“我都提前准备好了,又要再抄一遍,太麻烦了!”他似乎有一股很浓烈的情绪在身体里持续发酵着,而他为了压制住它全身用力到肩膀都在颤抖。
母亲拱了我一下,给了我一个眼神。
父亲有歇斯底里,她常对我说。小时候我根本听不懂这个词,但是从母亲警惕又厌恶的情绪里我迅速理解了它代表的意思。
母亲曾告诉我,他们最早一次协议离婚的时候我才刚出生,父亲在她去昆山吃饭的夜晚疯狂打电话咆哮,如果她敢不回家过夜的话,他就抱着婴儿的我半夜杀去昆山。吓得母亲连夜坐车从昆山赶回家。而后他们又因为母亲晚归争执过,父亲每次都会大吵大闹凶狠地警告母亲不要挑战他的忍耐力。可父亲越想控制母亲,母亲就越不顺他心意。母亲先去给自己文了个眼线。长大后我问她,这种眼皮子文身的疼痛是怎么忍耐的?母亲说当时心里窝火的很,哪里还会觉得痛。然后她又给自己买了很多新衣服,把头发一烫一染,变得时髦又漂亮。母亲开始更加高频地参加各种饭局,她年轻漂亮,嘴甜酒量又好,一下子就人气爆棚了。那时我还和母亲一起睡,母亲没回来的夜晚,我会在被窝里偷偷地等她。有一次我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化妆品的香味,然后我的被窝被掀开,一个柔软的大东西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被塞到了我的怀里。
我一看是一只巨大的洋娃娃,大眼睛卷头发,我兴奋地大叫起来。母亲喝了酒,看到我高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揽着母亲的脖子使劲亲她。嘴里不停地说:“好妈妈,我最喜欢好妈妈了!”父亲穿着走了形的绒线裤站在房门口,显得特别窝囊。他走过来阻止我和母亲继续狂欢,然后命令我赶紧睡觉。之后父亲就跑去母亲单位大闹了一场,找她的领导各种哭诉,弄得母亲的同事人人都觉得她老公脑子不太正常。母亲这才觉得委屈,非要和父亲离婚。
“你们的结婚证怎么只有一张?”工作人员清点材料的时候抬头问。
“我们九几年的时候就想过离婚,把一张结婚证交上去就再也没还。交的那张是我的……”
“行行行,”工作人员没有耐心听他复述细节,“再去复印一份给我。”
父亲异于一般男人的寡言少语,他非常地爱说话。而且说的内容详细又重复,零散又冗长,没人有耐心听完。父亲总是很爱教育别人,他也常跟我抱怨,母亲都不听他的话。
母亲的回应是他又没钱,又不干家务,还要向另一半倒情绪垃圾,凭什么?
……凭爱?我没有问出口,显然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
在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母亲借口家里要装修卫生间,先带我去外婆家住一阶段。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回过父亲那里。
母亲带着我搬去外婆那后,立刻就自己贷款买了套小房子,时间久了,父亲也渐渐嗅出味了。他曾在某个夏天的夜晚突然到访,然后告诉我们他要留宿。他的行为引起了母亲极大的反感,她甚至如同小孩一样发起了脾气。脚在地板上踩得咚咚作响,嘴里不停地咕哝:“你这样弄得我一点自由也没有!”父亲倒是意外地安静,他只说:“我在女儿房间的地板上睡一晚就好了”。我搬去了母亲的房里,只留下一张光秃秃的小床给他。夜深了,母亲才平静下来,她从橱里掏出一条薄被让我拿给父亲。那个夜晚又是一个静得出奇的夜晚。我记得房里都没有开灯,我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去送被子。父亲没有睡着,听见我的动静就竖起了头。我说,妈妈让我给你这个。他才反应过来,坐起身说,好。那次不请自来的留宿成了他们婚姻最后的交叉点,从此两辆列车各奔东西再无交汇。
两人开始协议第二次离婚,但因为对房产分割无法协商一致,只能暂时做分居处理。可即使是分居父亲也有诸多要求要母亲遵守。我还记得一些内容,有一条是孩子可以跟着母亲,但是母亲不许再婚,因为父亲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喊别人爸爸。但是父亲是一定要再婚的,因为他说他需要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还有一条是女儿绝对不可以改姓,因为王家人的名字已经刻到了爷爷的墓上……父亲一方面对外婆家的传统仪式非常抵触,另一方面又对中国古代那套宗族制度如痴如醉。
爷爷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父亲又是两兄弟中的哥哥,而我是平辈中唯一一个姓王的孩子。于是父亲对于长子长孙这个概念有了近乎疯狂的执着。他对外姓的亲戚是格外的敏感和排斥的,而对方也只是因为母亲是王家的所以没有姓王,就被父亲彻底的排除在宗族之外了。在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突然聊起了对我择偶的要求:第一要姓王。虽然外面的人不是真的王家人,但至少我的孩子会姓王,他勉强就把孩子当作是家族的了。第二,一定要是独生子。因为当时只开放了单独二孩,父亲误会要两个独生子女才能生二胎,所以他想着如果不姓王,第二个孩子就可以跟母亲姓。我把他的想法复述给母亲听,母亲笑出了声。
“他们家究竟有什么可继承的东西,非得活的像电视剧一样……”母亲家亲戚少,大家都非常相亲相爱。小时候过年,大清早起家里就会热闹起来。男人们会在院子里杀鱼宰鸡,女人们都在厨房里忙着择菜,哥哥姐姐会带着我在家门口疯跑。等快到饭点的时候,我们都疯累了,就会缠着做蛋饺皮的大人给我们吃破了的蛋饺皮。
印象中童年快乐的回忆都是在外婆家发生的,而父亲那里总是冷冷清清,只有他像个高音喇叭一样不断地诉说着他们家族的历史兴衰。
“我们先去楼下复印吧。”母亲小声地对我说。
我起身的时候,父亲依旧在埋头苦写。我看到他西服的肩头满是星星点点的头皮屑,头发非常脏,已经结成一绺一绺的了。他应该是很多天没有洗澡了,因为他租的蜗居是没有浴室的。
我直到前两年才去上海看了看他的住处。他在市中心的老房区租了一间房子,租金八百,房间里只容得下一张床。上海老房子的楼道很黑,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电线。卫生间在楼道里,是租客们公用的。但它过于简陋,冬天是没有可能洗澡的。父亲的房间同他的背包一样被塞得满满的,但东西摆放十分有序。窗边晾衣架上还挂着两方洗的干干净净的手帕。当时他站在狭小的房间里伸开双臂对我说,看,这就是我奋斗的地方。
父亲是个非常恋物又爱干净的人,这一点母亲和他相反。以前父亲总是疯狂地往家里囤积东西,而母亲则是疯狂地扔家里的东西。母亲不爱做家务,所以她觉得家里东西越少越方便搞卫生。她打扫的时候总是很随意,抹布永远等不到拧干就直接上桌,一下抹过去都是水珠。父亲看不惯,他不能理解本应比男人更细致的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粗糙的样子。母亲也看不惯父亲,觉得他抠抠索索小家子气。
我揽着母亲的肩膀下楼,就好像故意做给父亲看的一样。
“一会儿上楼你别表现地跟我这么要好了。”母亲怕刺激父亲,小声地嘱咐我。
其实直到他们来离婚,父亲都坚信我会选他。即使我没有选他也是因为被母亲胁迫了,我的心还是向着他的。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性格和我们不合适,他只觉得是他自己还不够强大,没能成功地改变我们。
他们的离婚大战从我出生起就爆发,持续斗争了十多年后又进入了漫长的冷战期。他们两方各自为营,为了拉拢我这个中间势力都使出过浑身解数。可真的是强势敌不过温柔,控制比不了自由,我和母亲在这场战争中越走越近,我和父亲越走越远。
我们上楼的时候,父亲果然正盯着电梯口看,他的眼神中依旧充满了愤怒和困惑。
“写好了是吧,东西都给我。”工作人员拿走所有的材料,开始办证。
“把结婚证多的复印件给我。”父亲开口。他把黑白的复印纸小心地塞进他满满当当的背包里。
“好了啊,都办好了。”工作人员把两本离婚证交给他们,一切就结束了。
父亲还在磨磨蹭蹭地整理他的大包,我已经按耐不住想要离开现场的心情。母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我没有给她机会,拉着她就下了扶梯。
出来时已过了饭点,冬日的太阳很亮,晒得我想打喷嚏。
“我们去吃点什么呢?不想回去做饭了。”
“必胜客,我们去吃必胜客吧。
写的挺不错。我在国外留学加生活10多年, 基本和作者的想法和感受差不多。现在也在考虑是不是以后要长期在国内生活。国内变化是很大, 但毕竟不变的东西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用词优美,行文流畅,读完久久无法平静。这些国家并不是可怜,而是不够强大,在世界面前,这样的经济体量根本连同坐一张桌子的机会都没有。虽然说经济全球化,但这种第三世界的国家,往往都是在边缘化,根本就没在一个圈子里。
每一个新闻从业者都不容易
每一个新闻作品都不简单
只有不断充实自己,不断探索尝试,才能出好作品!
想去非洲开工厂,需要咨询
我也有非常類似的經歷,所不同的是對方是一個德裔的尼日利亚人。我损失的是对人的信任及美好情感
非常向往这样的生活
一直都认为人类努力读书工作
不就是为了想要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在我看来比起盲目的工作赚钱
我更加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
在工作和学习的压力下我感到很不安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喜欢不受束缚的生活
所以我一直很想用余生去看世界
不知道有什么建议
环球旅行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总会考虑太多而导致没办法付诸于旅行。很遗憾
关于那900名战俘,我遇到金门的电瓶车向导讲解到,他们被移送到台湾本岛做农民,后来都有参与台湾的建设发展。
27岁遇到最爱自己的人,29岁分手,今年30了,也是对未来很迷茫,觉得会孤独终老。轻度抑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起来。
八个月之前高中都没毕业的我也因为不满于现状或者说为了逃避国内的高考来到了日本 来了才发现这边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好 很多事情说不上一帆风顺甚至很糟糕 现在在准备考学了 希望我也能拿到早大的通知书
这样做,不会猝死吗? 超负荷的运转
每个人的故事都很有趣,描写得也非常吸引读者,可惜每一篇后面都有若隐若现的居高临下、自视甚高的沙文主义态度